轶青发现,北国的雪是灰的。
他伸手接住几粒,忽然意识到,那不是雪,是灰烬。
尸骸的灰烬。
轶青本来也该化成灰烬的,该与他倾注了毕生心血的织机和南锦一起,化为灰烬。
但现在,没这个机会了。
大凉士兵挥舞着鞭子,吆喝俘虏快走。轶青远远瞥见了队首穿着破烂龙袍的皇帝。他认得那件龙袍,因为它是用他去年督织的一匹南锦缝制的。那匹南锦,从绘图到染丝到织造,用了一年零八个月。如今不到半日就被毁了。
文明,颓然跪倒在了野蛮的脚下。
天光渐暗,夜的底色被洴成了灰白。大军安营扎寨,一个凉兵拿来碗肉摆在地上。饿疯了的俘虏们顷刻扑上去,像狗一样互相掐咬撕扯。士兵们则像京城里前几日还在斗鸡走狗的纨绔一样,哄笑着用矛或脚催促俘虏去争抢。忽然有人意识到那是人肉!其他人充耳不闻,继续争先恐后,把能抢到的肉尽可能塞进嘴里。
无法争夺到食物,他们会饿死,会冻死,会病死,然后会像适才被焚烧的尸体一样,化成茫茫灰烬。
北国的冬天里,没有皇帝,也没有贱民。
只有生与死。
于是,人性也颓然倒下,跪在了兽性面前。
轶青冷眼瞧着。他不在乎文明或野蛮,人性或兽性,他甚至不在乎生死,更不在乎死法。他只想和他的织机与南锦一起,化为飘散的灰烬。
但,
每当夜晚降临,轶青就会格外庆幸他是男人。
他听过女人们在刺骨的月光下的哭嚎。他见过女子因不从而被刺于铁竿之上,流血三日未曾咽气。他记得那些满是血污的赤裸女体一具具从虏兵帐中被扔进泥里。
那是他在锦绫院被烧毁后第一次觉得怕。
不过,轶青想,他现在是安全的。至少在……在那一点上,他是安全的。因为他是个男人。
起码在所有人眼里,他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……
冬夜冷得难以入眠,半梦半醒间,轶青又迷迷糊糊见到了父亲去世前谆谆叮嘱的模样。
母亲早逝,家里没有男娃。从有记忆起,轶青就知道父亲希望她能继承祖业,将启国南锦技艺发扬光大。
轶,超也。
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轶青,是父亲温庭兰对她的殷殷期许。
她在深爱南锦织造的同时,也深切领悟着这份期许的沉重。从十六岁起在官营锦绫院工作,不过三年就有资格为官家织造龙袍……所有工匠都认为,这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终有一日会接替早逝的温庭兰,成为督锦官。
但没一个人知道,轶青私下为此付出了多少。随着年龄增长,从每日束胸的痛苦到例假照常工作的艰辛,轶青都一一忍下。她并不在意自己一生都无法嫁人、生子。她的心思,全都放在了南锦的织造技巧上。从设计图案结构,到经纬线加工、织机改造,从缫丝到染色,再到织造,轶青件件都亲力亲为,无一不独自详细钻研考量,再与其他工匠琢磨切磋,只求织出的南锦能更加质地坚柔,样式华美。
即便,作为平民的她,一辈子都不会有资格把南锦穿在身上。
比起其他锦工,轶青升迁得更快,但也付出了多过他们百倍的努力。
现在,这些心血化作灰烬,随北国的风雪,茫茫飘散。
轶青是被一声尖锐的哭喊吵醒的,一个士兵正在扒扯一个三四岁小女孩儿的夹袄。夹袄奇迹般的完好无损,桃花底金丝银燕纹在月光下折射出柔亮的光泽,那是宗室才能穿的,最高规格的南锦。
她那么小,很快就会冻死的。
这是轶青的第一个想法。
在其它想法有机会成型之前,轶青被冻得僵硬的手已经从袖管里掏出了那只小香囊。她仍旧犹豫了片刻。
“给,拿这个去卖吧,也是上好的南锦。”
凉兵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南启人,止住动作,打量了她一眼,然后一把夺过香囊,若无其事地继续拉扯女孩儿的衣服。
轶青下意识去阻拦。
“诶,你怎么还……”
士兵反手一个巴掌,轶青跌倒在地。
“低贱……南人……锦,都烧!英明殿下!”
士兵的汉话很生硬,不过轶青听明白了。她发了疯似的扑向士兵,妄图把香囊夺回来。又有几个士兵上来,一起围殴这个不知死活的南人。
很快,士兵们似乎忘了他们的任务是烧毁所有南锦,肆意狂笑着,只顾殴打轶青。香囊脱手而出,在雪地里随风翻滚。轶青发了疯一样往圈外爬。有个士兵好心地让她爬了几步,然后一脚踢中她上腹,把她撂倒在地。
轶青吐出一口血,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倒下。士兵们没再围上来。她也顾不上纳闷,只知奋力向香囊爬。
眼看就触手可及时,一只毡靴忽然踩住了的小香囊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住了它。
轶青慢慢抬起头,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。
入目的是个典型的凉国人,高鼻深目,黑发黑瞳,典型北人高大强健的体魄,白皙如雪的皮肤在月下泛着瘆人的柔光。头戴金丝豹皮暖帽,肩披银绣紫貂皮裘,俨然身份不凡。
男人细细端详了片刻手中的小香囊。锦布上的图案是一只在戏耍蝴蝶的小狼狗,莹蓝的蝴蝶将落未落在小狼狗鼻头,小狼狗正抬起前爪去扑。画面活泼烂漫,栩栩如生。更难得的是,画面并非一针一线绣在布上的,也并非是印染,而是由一根根安排好顺序的彩色丝线直接织成的。
非但是上好的南锦,更贵在别出心裁,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式样。
他低头瞥了眼匍匐在他脚下的南人,俯下身,抬起了那人的下颚。
入手软腻滑嫩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顿。
他不由得凑近几分,借月光细看。
眼前的男人好看得就像个女人,几许未被尘土和血迹覆盖的皮肤显出原本的白皙莹润,身子虽然被几层粗布棉衣包裹,纤细柔弱的脖颈和下颌却昭然着骨架的娇小玲珑。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杏眼,清灵秀美,含着将落未落的泪,纤长羽睫如破碎的蝶翼般抵死挣扎,让人看了好不疼惜。
“南启病夫。”
在北境人眼里,启国的男人生的一概没种儿,尤其是眼前这个年轻人,阴柔的样貌和瘦弱的身板简直就是南人典型的“软弱”之罪。
轶青却似乎没瞧见眼前这个体型是她两倍的男人,也没听见他刻意用流利汉话说出的侮辱。纤白的小手儿抓向香囊,痛苦的呻吟声从齿间溢出,但仍旧执着地伸向他高举的手。
那胡人厌恶地甩开手中不似男人的香软玉肌,刚拔腿要走,忽觉有人抱住了他的左靴。
“求……求……大人……”
旁边一个军官给了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南人一鞭子。
“什么大人?叫殿下!”
鞭头扫过细嫩的手背,在冻裂的创口上又划下一道新伤痕。脚下的南人跟没感觉到一样,紧紧抱着他的靴子。
“求……求……香……香囊……”
军官又扬鞭要打。被称做‘殿下’的人抬手止住了他,俯身,揪着衣襟,将脚下羸弱的南人一把提起。
“你倒大胆。”
南启人双脚渐渐离地,在窒息中下意识紧紧握住了他的手。
那双手异样的柔嫩,十指纤细如水葱一般,他不禁眯起眼,阴鸷的目光顺着眼前人的柔美五官向下移,扫过破